十日谈周蓬桦:一道无法复制的菜
在我们家,把国庆节当成春节一样庆祝的人是已离世13年的父亲。印象最深的事情,是他在每年国庆前夕即开始张罗一顿丰盛的晚餐,这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桥段,多年之后成为我们最美好的回忆。
季节进入九月,眼瞅着门外的秋意渐浓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桂花的香味,屋内的光线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。父亲煞有介事,端坐在椅子上,推一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,手持一支轻巧的圆珠笔,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字迹。我们知道,这是他在开列一道长长的食单,诸如炖柴鸡、木耳炒肉片、油炸花生米、红烧狮子头、白菜豆腐炖五花肉等等。父亲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东北,在伪满洲囯长春度过童年时代,直到参加工作后才回到家乡山东,其口味自然是北方化的,北方菜的特点是口味偏咸,和南方菜区别很大。但父亲也会做甜食,其中一道叫做“滑溜肉”的菜肴,即香中带甜,软嫩的肉丝包裹了一层淀粉,加入蔗糖,口感细腻,瞬间引爆味蕾。这道菜最受家人欢迎,一旦上了餐桌,三下五除二,很快就见了盘底。孩子们嚷着没吃够,用期待的眼神发出哀求信号,呼吁再上一盘。每逢此时,父亲的脸上总是难掩一丝得意,说没有了,一边返回厨房,把锅底清一清,又连肉带汤地清出小半碗端上来,很快又被我们抢食个精光。
除了在国庆节做一桌丰盛的饭菜,父亲还会在餐桌上讲述自己于东北度过的童年生活,过程冗长、重复而啰嗦,那段苦难又寒冷的岁月我们都听过上千遍。父亲在讲述往事时,总是搭配两句感慨,说“瞧,现在的生活多么好!有吃有喝,衣食住行,要啥有啥,工作环境优美……”
每逢这时,我们就齐声嚷嚷:“老爸,你又喝多了!”见他继续絮叨,我们就忽啦一下起身离开餐桌,给他难堪,不留丝毫情面——现在想想,这是让我们兄妹四个最后悔的场景之一。
他去世前的那年国庆节,曾有意把自己的拿手绝活“滑溜肉”烹饪做法传授给孩子们,不料响应冷落。我太太出于礼貌,钻进厨房敷衍了一阵,很快从厨房里出来了。我凑前问道:“学会了么?”她的回答口吻自信:“没问题,简单得很呀。”当时,大家都有一个错觉,认为父亲会一直活到海枯石烂,他永远是我们家最优秀合格的大厨——他把厨房收拾得井井有条,他熟悉街头市场的菜篮子价格。
直到他离开后,我们才知道他带走了太多的东西,首当其冲的是一个个堪称隆重的国庆节。如今,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做出父亲牌“滑溜肉”,但不争气的味蕾却仍会固执地像牛一样反刍它的味道,口腔里涌满了涎水。为此,太太曾经N次试做,结果均以失败告终。有那么一两次,她甚至做出了与之接近的“滑溜肉”,但终归不是。今年春,我曾向当地一位有名的厨师请教,并把父亲的这道菜加以描述,他说一道菜肴的味道与成色,最难掌握的是火候,此外是材料的选择,适度的调味与各种汤汁的搭配等等,综合起来要恰到好处。然后,还有很重要却又玄妙的一条,就是烹饪师彼时的心情和投入度云云,差一点儿都不成。最后,他顺嘴溜出一句经典语录: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厨师的手艺,能做出和别人完全相同的菜肴。
他说话的语气,像个哲学家。“嗯,珍惜当下吧,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。”他补充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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